第一百一拾七章 此去经年（2 / 2）
随着呼吸迭起，杨洁儿的心魂得以在体内完全释放，梦境却又不期而至。
大兴宫，火光冲天，喊杀不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随着四支起义军一同攻入大兴城，反意已久的宇文父子此时迫不及待的率领手下兵将将皇宫围得水泄不通。
处处都是兵器撞击的刺耳之音，人仰马嘶的怒吼。血水溅地，宫女太监仓皇逃命，以求自保。哭天喊地之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大兴殿，隋炀帝杨广披头散发，满脸污垢，衣衫不整的站在正中地上，定定的看着跪在他面前瑟缩发抖的初云公主杨洁儿、孙儿杨侑及三位忠心护主的家奴，满目悲戚。身后不远处便是象征皇权的龙椅宝座，往昔他曾无数次的坐在那里发号施令，俾倪天下，傲视苍穹。而今却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莫说威仪不复，就连这性命都危在旦夕之间。
人常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生能够享此尊荣，他已是心满意足。此刻四十九年的人生历程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少年习武，苦读诗书。因兄长杨勇之故，心气极高的他错失太子之位。为了实现君临天下之志，他不惜兄弟反目，祸起萧墙，取兄长之位以代之。登基后，他毁誉不一，功过相行。虽也曾营造东都，建立进士科考，改州为郡，改度量衡依古式，开凿大运河，立下些许功绩。然最终却亦因犯了好大喜功，一心求成之过招致此杀身之祸。事到今日，一切都应盖棺定论，这生前之事就留待后人再行评说吧。
“萧萧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隋炀帝缓声念诵着《饮马长城窟行》，此诗原是他数年前在从西宁经扁都口巡视张掖的途中所写，其中的字字句句都曾反复推敲斟酌。雄迈高远，堪称千古佳句。然而，也正是骨子里的这种浪漫，才断送了他的性命，葬送了这煌煌的大隋盛世。想到此处，他反而从心中生出了然。浮云世事，不过转瞬之间，此生能够享此荣光，便是极为幸运的了。
“你等哭什么？”他神情威仪的盯视着面前众人，语气不容置疑，“朕还是皇帝！”
杨洁儿闻言惶惑的抬头看向父皇，但见他此刻虽显得甚是凄苦，但眼神依旧凛冽，一如往昔。
“你等起来。”隋炀帝吩咐道，“朕有话要说！”
众人战战兢兢的起身，不约而同的垂首看地，静候下言。
隋炀帝轻叹一声，转身缓步来到龙座前，俯身坐下，凝重说道。
“回想朕的此生，可谓是传奇一桩。朕因是文帝次子，原只可被立为晋王，无缘太子之位。然兄长杨勇生性太过懦弱，若是父皇将皇位传给他，只恐这大隋早已覆灭。朕见此情景遂心生替代之意，为何他只因年长就是这皇帝之命，朕却只能做个小小的晋王？朕不信，不信邪，更不信命！若这就是命，那朕宁愿违命！”
他说到此处，猛然起身，疾步向前行了几步。迅即蓦地又停住脚步。
“谁知不过就是个小小的陈夫人，他却再也不得生还。而张衡也确是朕的好亲信，光天化日之下，就做出了血溅屏风之事。”他露出邪笑，语速越来越快，语无伦次，几近癫狂，“朕也就这般顺理成章的登了基，当了皇帝。营造东都，建进士科，改州为郡，兴修水利，讨伐叛军，一桩桩、一件件，历历清晰。若不是朕，这天下怎会有此等光景？你等倒是告诉朕，朕何尝做错？”
杨广话到此处，遽然停住，随后又无奈惋惜的摇了摇头，继而说道。
“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世上最难维系的便是人心。朕这十几年，每日如履薄冰，夜夜战战兢兢。可即便是做了这许多，他们却仍是不知足。依旧说朕是昏君，要颠覆这大隋的江山。而今他们既已得逞，朕也就不再多言。但朕倒是要看看他们究竟将这江山治理成什么样子？看是否到头来真的能够江山一统，盛世万年？！！！”
说到此处，他又再次沉默不语。随着轻叹一声，神情恢复了正常。杨洁儿的哭声却在此时变得更大。
“初云，如今既已如此，父皇再难以保护你等。”杨广缓步来到杨洁儿的面前，眼神中满是不舍，凝色说道，“你虽是个女儿家，但自幼便与旁人不同。外表看似纯真，但性子却又极为果敢。朕如今将侑儿托付给你，无论如何你都要将他保全下去，维系好杨家的最后血脉。”
杨洁儿边哭边跪倒在地，伸手拉住父皇的袍边说道：“父皇，不会的......不会的......世民哥哥，他一定会来救咱们的。”
杨广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因晋阳到大兴路途甚远，又因他实在不愿看到女儿伤心，故此李世民娶妻长孙无垢之事一直被严密封锁。虽已过去了一年有余，但杨洁儿却依旧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事情的真相。
“世民哥哥......？你的世民哥哥不会来了，他早已成了长孙家的夫婿，此刻正率着手下兵将驻守在大兴城外，等着与宇文家族里应外合，砍下朕的头颅祭旗。”杨广讥讽的说道。
杨洁儿身子猛地一震，眼中迅速掠过惊惧的光。在父皇告知真相前，李世民是她心中唯一的光亮，能够带领他们脱离险境。然而如今希望破灭，唯有绝望。
“公主，为何会这样？”她身后子岑和苁蓉二人哀哀恸哭。
杨洁儿似乎已经忘掉该如何流泪，只是神情木然的看着父皇。
“为何......？为何会这般......？”她站起身子，拉着父皇的衣袖，喃喃问道。
杨广方要继续开口，门突然被推开，身披黑甲，手持利刃的将军令狐行达出现在了门口，神情焦灼的催促道。
“皇上，马匹已备好，我等速速出宫去吧！”
杨广心中知晓自己死期将至，此话不过是对生者的慰籍罢了。微微颔首，神情从容。
“洁儿，你且要记住，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活下去。”他伸手轻柔的摩挲着女儿的头发说道，“倘若真的有来世，父皇愿意与你再续这份父女之情。”
在杨洁儿等人的哭声中，杨广转身走出大殿。
陨龙台，高台森森，寒风刺骨。一代君王在绞绳之下命丧黄泉，仙道不挽，魔道不扶。龙图渺然，混沌下世再无迹可寻。风云变幻，以唐代隋，谁主新朝？
陨龙门，杨洁儿在众人的陪同下，神情慌张，匆匆而来，然而却为时已晚，只见到了这凄惨悲凉的一幕。她见状不禁浑身瘫软，险些跌倒，幸被众人扶住。
“父皇.....父皇！”
她哭喊着来到杨广的尸首前，伸出双手抱住了他悬挂着的腰身。哭喊了许久，却仍不见半点回转。往昔旧景仍在眼前，更显得心底孤寒。她忽地扬起头，仰望天空悲嚎。须臾，天空阴霾四合，雪花纷纷，随风而下，大地一片旷白之色。